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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西门吹雪那样[wolf]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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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XChinux
 

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05-07-30
我姓西门。他们都夸我姓得好。但是我的名字不好,我叫西门羊,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细门牙。这是老爹取的名字,我猜老爹的名字一定更糟,因为他从来不提自己的名字,村子里的人似乎也没一个知道,大家只是称呼他:西门羊的老爹。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如果有人问我贵庚,我会告诉他,我属羊。绵羊还是羚羊,悉听尊便。
  我的偶像是西门吹雪。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只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一个人如果能够吹雪,他的口气一定很大,或许鼻气也很大。最重要的是,他一定非常有情趣,就像一个吹蒲公英的女人,挺着胸,厥着屁股,鼓起的双腮里储存着许多气体。那些气体被放出的时候,无论她多么丑,画面也是诗意的。
  西门吹雪在村子里似乎很神秘,只有几个快要断气的老头儿知道他的秘密,但这个名字我却接触过两次。第一次,小学六年级时班里的老大董大大给他的同桌苏小小写了一封情书,传说情书的最后一句是:我愿是西门吹雪,吹给你塞北的雪;第二次,我随老爹上市集时遇到了镇里的远房表哥,他听说我姓西门时说:是西门吹雪么。这两个人在这两件事情之后就失踪了,也没有其他人来告诉我西门吹雪的身份,我只是凭着直觉,相信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并且非常出名。
  两周前我又得到了他们两个人的消息,而且同时到达。董大大因为诱奸、表哥因为诈骗,进了同一个劳改农场。那个农场我认得,就在狼羊山下,所以叫做狼羊劳改农场。我觉得我要再看看他们,因为我还不知道西门吹雪是谁,而我又直觉他们是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
  每天我都会放羊。本来应该放牛,后来太多人问我叫做羊为什么不放羊,我只好请老爹让我放羊。老爷给了我四只羊,每一只都丑到了畸形的程度,但也很有自知之明,就和我一样,喝水时总闭着眼睛,生怕看到水里自己的模样。我给四只羊取了四个名字,分别叫西、门、吹、雪。每次我都把它们每一个的名字连续呼喊,它们也会很有感应地一齐点一下头,再吹一口气。
  狼羊山是那些山里最高的一座,从屋子出发,翻过两个小山丘和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就到了。据说狼羊山上没有狼,因为埋了一个孩子,夜里他的鬼魂会出来吓跑附近所有的狼。传说有人曾经亲眼见过那个鬼魂,瞧不清模样,只见着他总在半山腰绕着山轴跑,嘴里喊:狼来啦。狼来啦。狼来啦。不过不论有狼还是闹鬼,这山都被我们避得远远的,于是山那头的大千世界也跟着遥不可及。
  我总带着西门吹和雪四个翻过山丘到狼羊山的脚下,它们喜欢吃那里永远年轻的小草,吃完了就躺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看山。狼羊山的山峰是青色的,和天空互相浸染着的。我从不想上山,我怕狼也怕鬼。但是现在我很想上山,因为我知道过了山就能看见狼羊劳改农场。不知道鬼魂的传说之前我到过一次山顶,看到山下有密密麻麻的人,有的打牌,有的打架,看起来似乎没有人管着,甚至没有被劳改的意思。但是这儿的人清楚,没有谁能从狼羊山逃跑,曾经有人想这么做过,但是死了,被狼吃了,剩下的骨头都是白色的。这个传闻和另一个矛盾着,同时悠久流传着。
  现在我终于决定上山了,带着我的西门吹雪,到狼羊山上的狼羊峰。我做好了被吃掉的准备,也做好了被吓死的准备。于是我就出发了,四只小羊走在我前面,都有些不情愿,不停地回着头,像在永别。我就很温柔地赶它们,我说:西门吹雪,走吧。我说:西门吹雪,快些吧。
  这天阳光不好,带着污点的黑云很放肆地从某个点弥漫开来,变成像天空一样广阔的整整一片。我想用灿烂来形容。其实我不知道灿烂的意思,我想到它只是因为董膘膘的情书里有另外一句在学堂流传了很久的话:你的眼球像那灿烂的阳光。而我觉得这天的阳光就很像我的羊儿们白底黑斑的脏眼球。
  我对狼羊峰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是事实上我所看到的情形与其他大山小山没有区别,山上有土,土里有虫,土上有草,草里有花,花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蝴蝶,没有蜜蜂,因为那些花都像我和我的羊一样丑。我踩着散发隔夜的太阳味道的草,温柔地告诉仍然没有死心的西门吹雪,我们走定了。快,我们走定了。
  途中门生气了,它停在一堆草最稀疏的泥地上,抬头看一朵正在移动的云。云的颜色和形状都很像羊,所以我以为它只是在看一只飞行的羊。于是我等着,准备等它看饱。可是直到飞行的羊变成了飞行的猪,它还是在看,又像一只猪一样专注。我意识到它生气了,它找了一个很不诚实的借口拒绝我。我也生气了,我不能放弃它,它可能走失,可能被猎人逮了,然后我就成了间接的凶手,即便不被老爹打死,也很可能被它的兄弟西门雪踹死。于是我开始安慰它,把嘴凑近它发臭的耳朵,用一些我力所能及的最华丽的词汇游说它。
  我不知道花了多久才劝说成功,总之它愿意走路的时候,我的影子已经从身体的前头转移到了后头。不过我想,有影子总比没影子好,鬼就是没有影子的。我就带着我的西门吹雪继续向狼羊峰逼近。天色越来越黑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勇士般敢死无畏的气势。
  没多久我到了狼羊峰。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山峰,甚至比其他山峰更加光秃凄凉,不是在山脚下看到青色,而是黑黑的死寂色。我想如果非要这座山名副其实,我和我的四只小羊倒可以进行填补。他们可以说:狼羊山上有一匹长着人类脸孔的羊和四只长得很像猪的狼,所以它叫狼羊山,它们共处。
  我向下看,下面没有人,但是我熟悉那些大石头,它们不是孤独的石头,它们可能常常被屁股压迫,无论如何遥远,它们身上温暖的颜色和气味都是有形状的。我猜想农场的人都回山洞睡觉了,老爹说他们总是睡得很早,因为他们要干很重的活,他们必须把狼羊山挖干净,这样我的子孙们才能走出这个只有人狼牛羊的地方。我问老爹他们为什么可以打牌和打架。老爹说因为他们要干几百年,如果在几百年里他们只是挖山,就会变得不会挖山。
  这时候山峰的颜色已经把天空彻底染黑了,也把我的羊染黑了。我不想承认我的恐惧,我是一个成年男人,即使他们仍然称呼我放羊的小伙子西门羊。我犹豫着是否要在山顶过夜。我注意到门正注视着山下,它很悲伤,眼球不再灿烂,而是充盈着泪水。我抱住门,我要安慰它。它是一只胆小而忧愁善感的羊羔,身体也非常瘦弱,不如它的兄弟们膘悍强壮。它的兄弟们更像食素的猪,摆脱不了懒惰的本性。
  山顶很冷,我必须有一床被子,或者必须不停地活动自给热量。而如果不在山顶过夜,我可以按照最初的安排朝着农场的方向下山,只要不遇到狼或者鬼,我就能在第二天凌晨找到董大大和表哥,请他们告诉我西门吹雪究竟是谁。当然我也可以原路返回,同样只要不遇到狼或者鬼,我就能用更短的时间到达山脚,和羊一起睡上几个钟头的觉,到了天亮重新上山。但是门仍然会害怕,可能第二天我仍然要在同一个地方进行抉择。于是我选择带着已经有些疲惫的羊前往劳改农场,或许我们可以边走边唱歌,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太在乎剩余的路程了。
  带着四只羊儿,我唱着歌上了路。我唱的歌很不好听,不断地走音,也常常忘了词,但是我用了很快活的曲调,于是不论我唱得多糟糕,它们都被感染到了,变得像出来郊游一样兴致高昂,就连门也跟着叫唤了起来。我很高兴我已经不太害怕,甚至有几个瞬间,我以为我统治着狼羊山,正在某个午夜上山巡逻。
  时间非常短,我又到了山腰。回头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山顶,因为高处只有一片黑色,从山的上方一直延伸到四周,甚至我的脚下。于是我也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况,如果百米外有一只狼,如果它闭着会发光的眼睛,我就不能察觉它。我必须承认,我正一边唱歌一边打哈欠,渐渐的,哈欠也成了我歌里的一部分,唱一句,打一哈欠,伸张的嘴唇就像一种正在和着节拍演奏的乐器。
  但我还是察觉到动静了,我感到我和我的羊以外的生命的存在,有和我们一样的呼吸。我停下脚步,努力分辨呼吸的来源。可是我困倦着,我感到自己眼睛和大脑的充血,我已经很难运用这些器官。那个呼吸必定是存在的,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藏在黑暗里,非常清晰和平稳。这很像夜里的狼,它们有着超越人类和任何动物的意志和耐力。我确定那是个单数,即使是狼也只是一只,如果这样,按照常例,它会吃掉四只小羊中最肥硕的一只 ——自然也很可能是逃跑时最落后的一只,然后我和另外三只必然幸免于难,我们可以用并非最快的速度逃离,因为狼必须花上一段时间享受它的美食——它们也是懂得享受的。可是这样做我会像最初考虑到的,被老爹打死,被死者的家属讨伐,况且我不能用一只羊的生命作为交换,我的偶像是西门吹雪,我还不知道西门吹雪是谁,但是我相信他绝对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那个呼吸也停在原地,可惜我仍然无法辨认它的位置,因此我不能立刻带着羊群朝一个至少相对不接近危险的地方奔跑。我立刻又想到黑暗里的呼吸未必是狼,在这样的深夜出现在山间的还可能是传说中驱狼的鬼孩子。这是一种更为恐怖的猜测,即使按照流传所说我们的生命可能将不受到威胁,我的精神对此却绝对无法忍受。我开始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包括最初上山的决定和后来前行的选择。我想,如果我是西门吹雪该多好。我继续想,如果我是西门吹雪我会怎么做。因为我确定西门吹雪非常聪明,非常勇敢,非常懂得化险为夷,所以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立刻变得跟我想象中的偶像一样冷静机智反应灵敏。
  然而我花了许多时间仍旧没有想到任何办法,所以我仍旧不是西门吹雪。我站在夜色下,那个未知出处的呼吸就像夜晚的一部分,在我身边进行着。而我和我四合一的西门吹雪小羊们就像在等待被突如其来却又意料之中的屠宰,连起码的抵抗方式都找不到。终于我决定就这么坐以待毙,和所有的妖魔鬼怪僵持下去,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够捱到天亮。放下警戒的姿态之后,只是几分钟,那种阴森诡异的呼吸就驳回了我之前的念头。我不得不再一次警备,做好殊死一战的准备。
  我做了新的决定。呼吸的位置仍然是重点,我捡了一个石子,朝一个很随便的方向扔去,沉闷的声音在一瞬间盖过了山中所有的呼吸。我很仔细地听,希望从中察觉一些细微末节,但是那个呼吸仍然很平稳,仍然奇妙地存在着,没有似有似无,没有若即若离,却终究无法辨别由来所在。终于我的体力开始有透支的倾向,我要赶在崩溃之前做一些事情。我走向四周的黑暗中,只走了几步,回头就已经看不见羊群。再原路返回走,四只羊的白色才慢慢显现。夜已经黑得太厚重,我的视力完全不能帮助自己,但是走动告诉了我自己和那个呼吸的距离。我知道我正在靠近它。那是一种通过鼻孔吞吐的呼吸,平静得令人无从判断它的性质。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很白,除了头发白,皮肤白,衣服白,呼吸和气质也是苍白的。尽管他是白色的,我却仍然在最后一秒,在已经与他接近得能够感觉他的气息时才看到他。他是一个人。他不是狼,有狼的冷酷却没有狼的杀气,长得也不像狼。他不是鬼,即便白,他还是有温度的。他没有表情,面孔就像他的呼吸,看不出任何情绪,推测不出年纪,甚至连五官都被白色淹没着。我吐了一口气,至少他是一个人。我招呼了一声,四只小羊凭借着声音走到我身边。它们都已经很困,我能看到它们白色的毛发里充满血丝的眼睛。但是它们的白,在他那一种白得惨淡的颜色对比下,又显得带有些许浅灰。
  他一直不说话,我开始有些发窘,只有先开口。我说:你好,我叫西门吹雪,你叫什么名字。我没有说实话,不是不愿意坦诚,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太奇怪,说出来很可能会先引起自己发笑。但是我相信那没有关系,我借用了我的偶像的名字。事实上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叫那样一个名字,多么希望每一个人都能用那几个字称呼我。他继续看了我一会儿,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说话。我更加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转过身,向前走去。他没有任何表示,但是我感到他的意图,他要我跟在他身后。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像一个有魔法的人,根本不需要语汇之类的表达。甚至我跨出第一步之前,我的小羊已经却了倦意,准备要和我一起跟随这个白色的人。
  进山洞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就是狼羊劳改农场,我以为这是一个山中隐人的居所,但是我知道隐士是不招待客人的,更不会收留一个打扰他的年轻人。我就在一张没有来得及细致观察的床上躺下了,更没有来得及细想就入了睡。睡着后我做了许多怪梦,只是醒来后只留下单纯的疑惑,疑惑了一会儿,就睁开眼睛起了床。我的羊还在睡,这不奇怪,它们本来就很像猪。我走出山洞,洞外不再是黑的,我终于确定我安全地度过了一个充满杀机的夜晚。但是我更为确定我身处的地点,就是劳改农场,这是因为我看到了我对农场不多的知晓中唯一属于我的记忆:许多男人,大部分搬运着石头,从这一头,到我看不见的那一头。另外一些,围成一圈打牌。另外的另外一些,正吵闹着打架,有一堆两个人,有一堆许多人。许多人中有几个已经头破血流,染红了两块本来就有些被晒干了的旧铜色血迹的石头。而那些正在进行搬运的人,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白色的人带我来的地方,竟就是我的目的地。
  刚走出洞我就知道了一件更叫我惊讶得难以接受的事情。当时没有人在意我的到来,我也还在对故友的寻找中。我听到两个扛完了石头正返回的人的对话:有个小孩。是谁。谁知道,西门吹雪带来的。我把最后一句听得格外清楚,我能百之百地确认,他说的是西门吹雪,是一个人,不是四只羊,更不是我这个冒充者。我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跟到他们意识到我的存在。他们转过身时,我才看到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董大大和表哥。表哥先认出了我,表哥说:西门。他只说了两个字是因为他只记住了我的姓,而我猜这两个字对大家而言的重要意义都与我无关。这时候董大大也认出了我,他说:羊。
  我跟着董大大和表哥走进山脚下一个被纵横的枝杈遮盖的小洞,里面挂着一盏油灯,暗淡的灯光照亮了高过我的草堆,草堆上凌乱的更高的堆着些东西,其中我只能看见垂下的裤衩。表哥抓起裤衩擦了擦脸上的汗,得意地说:这是我和大大的地盘,我们赢了一个月的扑克才得到的。然后我开始讲述我的遭遇,唯一与事实不符的是我此行的原因,我说我想看看他们,我没提我的偶像西门吹雪,也没提那个白色的带路人。接着我说:西门吹雪是谁。董大大和表哥对视了一眼,表哥说:明天走。董大大说:现在走。他们同时低头看着身材矮小的我,就像指挥一只迷途的羔羊。可是我不愿意走,我在这个地方还认识第三个人,那个带我来的人。我没有听错也不会忘记,董大大说过:西门吹雪带来的。
  我走出山洞,我要去找那个白色的人。我花了一整天,路过每一个走在搬运途中的男人,看他们的脸,听他们的呼吸。他们都很黑,而且大部分的脸孔上都生着麻子,脓水在鼓起的红胞中间欲滴又止着。他们的呼吸也不平衡,时轻时重,还常常大声咳嗽着,嘴唇之间就喷出黏涎的液体,有些绿色,有些黄色,还夹杂着血丝。傍晚的时候我还在找,我忘记了带我的羊喝水吃草,忘记了自己已经饿了两天,我只是想找到那个人。
  天黑之前我放了会儿羊,自己也跟着它们吃了些草。就像我前一天晚上在山顶看到的,天色暗了以后山脚下是没有人的,劳改犯都早出早归,看似无人看管,却严格守着各种规矩,搬运、吃饭、收工,从来也不耽搁半分钟。我决定多花一整夜的时间,因为我猜只有在晚上才能看见那个白色的人,阳光一出来,他就被照得透明了。我把羊带进山洞,又开始胡乱寻找着,找到凌晨的时候,低头抬头,除了一轮雪白的月亮,整个世界都是黑的。我想起白色的人就在前一天这个时候出现,狠了心,决定独自上山。
  山也是黑的,只有感觉到脚下的细软和听到啐啐时,才能确定踩到的是泥土和青草。我看不见来路,月亮虽白,但是不亮,不能照到夜色中任何东西。我凭着记忆判断方向,把我带来的人,大概直走了多少步,大概拐过了多少山石,我还能记得绝大部分,如果我把那条路线像倒退一样前进走完,或许真能够找到遇见他的地点。
  狼嚎是在我不知不觉间出现的,待我发现时,已经离得非常近。那嚎叫一声连着一声,音拖得很长,调喊得很高,落下时却收得既快又紧,像一种几近绝望的悲伤,比我听过的任何狼嚎都更加丰富和令人惊恐。我决定得匆忙,甚至没有记得带上火石。我知道,一旦狼出现,我是逃不掉的。然而这时候那嚎声换了方式,再也不落不收,每一声都长得像听不完,直到声音真的缓缓降落了,我的耳边还是有“呼”的长音在回荡。我猛然发现,这声音根本不是狼嚎,倒很像鬼怪申诉叫怨的呼喊,尖锐到及至的时候,几乎就像是从身边凭空出现的。我已经无法辨别方向,我的周围只有一片漆黑,我看不见自己走来时的脚印,连头上的月亮,也突然由洁白变成了黯然的灰色,萎缩成一团被揉捏着的面糊状物体。我没有时间再去恐惧,我只感到某一种威胁的靠近,来自于四面八方,充满压迫地围绕我,逐渐逼近,逐渐剧烈。我没有想到这一夜会比之前的夜晚更加可怕,我宁愿身边有我的四只小羊,至少那样我有理由假装勇敢。我张开嘴巴,现在我唯一能作为挣扎的就只有呼喊,即便我清楚这山脚下的人不会有所察觉,即便这可能将是我最后的存在证明。我喊了,尖叫从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汇聚于一线,充斥着惧怕和无望,冲破已经开始相互挤压的内脏,一直冲到喉咙里的出口,就要像爆破一样发散开来了,却突然被另一种悄然着却更加气势逼人的声音压制了回去,那是一种呼吸,一种嘶哑而沉重的呼吸,每一口气都渲染在黑暗里,不仅压制了我,也压制了这慌山上的自由。狼嚎、鬼哭、怪诞、放肆,都在瞬间俯首称臣似的自我熄灭了。
  我认得那呼吸,就在我已经能够确定那呼吸的渊源时,白色的人也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仍然很白,并且他的身体自上而下唯一可见的就是颜色,头发是洁白的,没有长短和梳理的,脸孔是惨白的,没有五官和表情的,衣杉是雪白的,没有面料和样式的。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这个人又出现了,我找的就是他,他也再一次救了我,可是看着他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找他,又要找他做些什么。他再次转过身去,再次朝黑暗的某一个方向走去,再次传递给我跟随的意识。于是我紧紧随着他很飘忽的脚步,并在走出了两步之后恢复了部分理智,这一刹那我又想了起来找他的目的,我说:西门吹雪。看到他回头的时候,我确定了,他就是西门吹雪。
  醒过来的时候表哥和董大大的头填满在我的视线里。表哥告诉我我被扔在山脚下,身上沾满了泥土,像从山上滚下来的,浑身却又找不到半点伤痕。我拨开他们的头坐起来,才不再恍惚。我看到清晨的阳光正从洞口射进来,便牵起四只正在睡觉的羊,我说我要带它们回家。走之前我又问了董大大和表哥那个曾经被他们回避的问题,我说:西门吹雪是谁。董大大有些犹豫的时候,被表哥打了一记嘴巴。表哥只说了两个字就拽着董大大离开了,表哥说:走吧。我就真的走了,而且走得很快,天黑之前就翻过山回到了家。
  那以后的一切就像最初,我跟村里的姑娘接触不了,只会放羊,只能放羊。只是我再没提过西门吹雪,就好象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偶像,甚至从来都没有认得过他,哪怕名字也是陌生的。对于那些天的夜不归家,村里的人没有大惊小怪,他们认为这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不可避免的叛逆。而我也继续着这种叛逆,我开始更多的夜不归家。没有人知道晚上我上了哪儿,就连那四只羊,也跟着在傍晚之后清晨之前失踪着。
  许多年以后唯一能忍受我的迂腐木纳的姑娘去世了,留下一个刚成年的男子,他叫西门狼,名字是我取的,自然我是他的老爹。他生得很矮小,很像多年前这地方的一个小子,一样沉默,一样固执,并且一样偷偷崇拜着一个叫西门吹雪的人,仅仅因为这个人的神秘和名字的动听。而他不接受自己的名字,他认为我的构思糟糕透顶,所以他永远只说自己的姓氏。他属羊,所以他放羊。我给了他六只小羊,我相信他能干得比我更出色。
  有一天晚上他离家出走。我看到他上了狼羊山,带着他的羊羔,唱着小曲。他听说了,他知道在狼羊山的那头有两个跟我一样的糟老头知道西门吹雪的秘密,因为他们之中一个曾经在小学时写的情书里提到这个名字,另一个则在幼年时总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他们大概是从哪家的窗口偷偷听来,但他们很严格地保守着秘密,等到他们往生了,这个秘密就真的不会再被流传了。西门狼走得很仓促,没有带火石和木棍,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害怕狼,很可能还怕鬼。他是一个胆小的孩子,也许不久之后会改变,但现在他需要我的保护,所以我正紧紧跟着他。果然他开始害怕了,但他的恐惧不无道理,就在不远处,一只成年的雄狼正张大了眼睛注视着他和他的羊。这座山上的狼都有着异常敏锐的嗅觉,无论距离多遥远,空气多浑浊,它们都能凭靠着敏感准确的判断捕捉到猎物。它们的眼睛是黑色的,像被这山感染了,从来都不让人看见,只有轻得像风的步伐和巨大的气魄,透露着它们一触即发的行动。
  他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朝四处张望,好几次视线都掠过了那狼,却全然没有发现。而狼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它跟踪他,潜行着等待最适当的时机。我看到它已经在上下磨牙,他的扑咬是弓在弦上的。我不能够继续潜踪,一项致命的危险靠近着他,我相信他会拼死保护他弱小的羊羔,对于他的坚守我感到高兴。我慢慢走进他和雄狼,而狼也发现了我,我用眼神和心底的交流发号施令,命令它立刻离开。这是条和我一样年老的狼,统领着这座山上所有的狼,但它同其他年轻的狼一样尊敬我和服从我。我看到他眼神中的会意,然后很快地转身离开,而那些跟在它身后的,没有杀伤力的孤魂野鬼们,也在同时向远处游移去了。我走到正在颤抖的西门狼面前。他能看见我,我是白色的。他正在惊诧于我覆盖身体其他所有的白色。其实如果这时候有一盆水,他会发现他自己也是白色的,这是只有在黑得阴暗无边的环境下才能显现的。然后我带他下了山。
  那头是家,狼羊山的这头则是一个劳改农场,附近村子的犯人都在这里服刑,已经有几百年。他们的劳动很简单,就是敲碎山上的石头,搬运到其他山上,直到这座山不复存在,直到出现一条亮晃晃的道路,带山后的人们走出去。我就在这狼羊山工作,职位的名称是场长。犯人们都称呼我老把子,但他们谁也没见过我,他们只知道老把子很可怕,掌管着整座狼羊山,而若是逃跑,唯一途径是狼羊山,因此唯一的结果就是变成狼的一餐野味。所以他们照着规矩劳动,尽管偶尔打扑克消遣,偶尔也闹些矛盾争吵甚至打架,却从不会偷懒。老把子之于他们就像一个凶神,时刻窥见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必须让西门狼在农场呆上几天,至少他得熟悉这里的环境,因为当有一天我不得不退休的时候,他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他的工作将很辛苦,到了夜里,他必须出没在狼羊山的每个角落,救下误闯误撞的孩子或者惩罚带有侥幸心理的犯人。现在的他无法想象那个工作的艰难,那需要像狼一样对寒冷对饥渴和像鬼一样对孤独的忍耐。而目前他首先要学习的,是用他的勇敢征服这座山上所有的狼,成为王者一般的领袖。所以今后的每个晚上我都会带他游走在山里,这是一个漫长和艰苦的过程,一旦这个过程圆满结束,他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同时,他也要开始忍受他非人的一生。这是他的任务,是他的家族交付给他的重担。当然在胜任之前他也会受伤,那时候我会替他治疗,这也是我们必须掌握的技术。我会像一只狼一样舔干净布满他身体的伤口,再涂上野草里的水分。这些创口会愈合得很快,而且不留下任何疤痕。或许有一天我还会告诉他,他的偶像其实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外公。曾经的某一个晚上,他的爷爷替他的老爹治伤的时候,他的老爹才意识到,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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