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沟里的福水戏
小时候那会儿记得
村子里
几乎年年都要唱上一台戏
但时间又不怎么确定
差不多是在
每年的夏秋之际
农闲那会儿吧
而写戏的也时常在这个时候
来我们这一带
到各个大村子里窜窜
找村支书
问问愿不愿意写台戏
因为
那个年代村子里娱乐性的活动几乎没有
电视也是有钱的人家才有
每晚都往人家那跑
也有些不好意思
自然村支书还是满看重这些写戏的
找上门了
便像待客人一样
吃上一顿好吃的之后
再商量商量价钱
和具体剧团来唱戏的时间
这样子
一台戏就算是写成了
而村子里
每有人看见写戏人进了村
还骑着个毛驴
操着口唱戏人特有的口音
问过路人
说要找村支书
不用问
一定是写戏的
于是
这消息就像在平平静静的山村里
放了一猛会儿鞭炮
马上不胫而走
婆婆嘴们更是像换了个人一样
有意无意的到村支书家串门
打听好了可靠消息
就急急的奔出来
跑完东家跑西家
路上碰着了也抢着说
好像谁都没有她知道的快
事实上
就连男人们
也乐意争着抢着传说这个好消息
常常是
一边干着手里的活
一边有意无意的看见个过路的村里人
就喊上了
谁谁谁……
村里写戏了
是几号几号的戏
知道了没
有些久不出门的女人
也急着赶着上了街
看见个邻村上下的人
就跑上去
知道谁谁家吗
人家说知道的
她就赶紧要人家给捎个话
告诉谁谁说
她闺女、侄女要他们来看戏哩
几号开唱
一定要捎到啊
可我们这帮贪吃贪睡的小家伙
知道这回事
常常要么是
大清早还睡得正香
就听到戏院子里
叽里呱啦的吵
（我们老屋在戏院子边上）
然后一个金斗爬起来
胡乱穿上了衣服
也急不得先上厕所
就爬到墙西头的梯子上
小脑袋刚冒出墙头
就霍……
有些吃惊
了不得了
靠戏台前边的地方
顺东西里早摆满了
各种各样占位置的家什
木头、梯的、石头、锹……
还有正急赶着跑出来的
两手里抱着、扛着家里暂时用不着的坏木料
一路走
一路瞧
看四下里还有没有好空处
戏院子四周
更是莫名其妙的
不知啥时候
给圈了一地的白框框
大的小的
长的方的
都靠着戏院子边处的墙
可笑的是
有的框框里
尽然框了一堆驴粪
（农家田里一年的备用肥）
起初我还真弄不懂
这些个框框要搞什么名堂
渐渐地
等到要正式唱戏了才明白
原来
那是要做买卖人沙的白灰
要在那做生意
你看看
现在他们一个个忙活着
也顾不上看戏
先自个儿摆个卖衣服的、炸油条的
小百货的铺子
期待着
满戏院来来往往的人
照顾照顾
兜里也暂时鼓一鼓
赚上个小钱
我们呢
一看出来要唱戏
早乐在心底里
学校又要放假
又能放开的玩一回了
虽说离开唱还有两三天
可这个盼呀
老师们一走进教室
我们几乎都带了满心的期待
希望他们能传达传达校长的新指示
可老师们常又是
装出一本正经的上课样子
就是不提
其实这消息早就飞满了
每个人的耳朵
他们也等着校长老大的指令呢
看看他们一个个这走在校园里的样子
嘴角也老带着了甜蜜的笑影
校长老大呢
我们可不敢正眼看
只是偷偷的注意
每回他背着手从校园里走过了
都是一脸的严肃
现在还一样
看来呀
老大就是老大
不简单
人家心里有个啥高兴事
你甭想打脸上看出来
不过
他就是再怎么装
也终将有一天
把我们集合到一起
对着全校师生
宣布放假的消息
再大讲一统安全问题
而后我们就可以
迈着迫不及待的步伐
一路回家了
我呢
一回去
把书包往炕上一撂
就跑到戏院子里了
看着大卡车开到戏台前
搬下来好多大铁箱
老想爬到戏台上去摸一摸
还有看着戏子们
特别是画眉画眼的女星们
说话咿咿呀呀的
好新鲜
可是每回我都只能站老远
往里看
实在受不了
尤其是
有几个小朋友早上了戏台
还在上面向下比划、傻笑
我就更按耐不住自己
也赶紧跑到戏台跟地
收拾着
将他们用过的砖块垒到一起
再慢慢试着往上爬
可多数时候上不去
一直等到爬累了
才灰心的走回家
那个失望劲就甭说有多难过了
而下回看见戏台
还是想上去
但已不想再去试
只是暗暗想
老子啥时候
长两条大长腿
一跨就上了戏台
那就威风了
到那会儿
我还要爬到戏台顶上
亲自在众目睽睽下
把一面面红旗插到戏台顶的
红五星背后
再把那大红灯笼
挂在那一东一西的戏台帽沿上
当然我还可以近距离欣赏一回
宝峰添锦
（这四个字就写在我们村的大戏台上）
这四大美体字
真的是太好了
不过那上面还有好玩的事
因戏台高
顶子上几乎是片净土
每一块瓦片下
差不多都有一个鸟窝
我用不着费力气
就可以掏到好多鸟蛋和麻雀
更重要的是
这些战利品都归我
到时候
看看他们下边的一个个眼神吧
连大人们都眼巴巴的看等
我呢早牛屄坏了
可惜的是
我到现在还与这牛屄事无缘
这梦想也就一直长在脑子里
成不了现实
戏一旦开唱了
戏台也就自然的进驻了剧团
台子里搭满了
红绿的各色大帷幕
铺上了红地毯
还一边一个配乐队
可幕布后面的一切
我就什么都看不着了
而只有通过一个地方
才能看到这个神秘的幕后场所
那就是戏台东侧的小门
每到开戏了
总会有闲杂人等进进出出
多数是戏子们
也有个把打杂的
下来上厕所
打个水什么的
有些不安份的小家伙
还偷偷爬上去了
我也更是有些按耐不住
就站在戏台边上
混在人堆里
偷偷的注意着
梯子边有没有人
终于有一回
我乘着周围没人
爬了上去
站在了小门口
细细地立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后台太拥挤了
两边的配乐班
只挤在一桌酒席那么大块地方
这边入前台的口子旁
仅仅站四五个人就肩擦肩了
我还偷偷伸着脖子
想往后台仔细看个究竟
这下子就有专人管了
弄不好
他看你不顺眼
直接就把你赶下来
所以我只能老老实实的呆站一会儿
眼珠子却
慌溜溜地四处看
看着一个个戏子们
满脸画成个凶巴样
胆子却有些虚
可他们在这会儿
眼神里确显的很温和
也凸显着一点点倦意
而我看他们的样子
几乎是木了
整个眼珠子不住的往上翻
跟三毛看见西洋好吃的一个模样了
只这一回
我还看清了
帷幕的一开一合
原来是有人手工操作
专有两个人负责
使出来吃奶劲的拉
可帷幕还只是缓缓的动
打看过这回以后
我就再也不想上戏台了
除了戏子一个个的都有些凶
更重要的是
里面乱七八糟的一点都不好玩
不过还有两个好奇的地方
又吸引了我
戏班里的自来水锅炉
和戏子们的厕所
锅炉像个小缸瓮
样子很精干
还啥时候都冒热水
戏子们的厕所
也看上去特别
只用几捆玉茭杆杆
就近墙边围一围
再露个小口口
他们就可以出出进进解决问题
我看见了还真的好纳闷
这么些贵气的戏子们
还有那漂亮的女戏子
居然也出来进去的
我就想
里面会不会
安装个新奇玩意儿
不行
我的偷着进去看看
可好不容易抓住个机会
偷看了一回
才发觉
什么呀
胡乱挖个浅浅的坑
上面也不架个棍板子什么的
他们就着个边边方便
真是比老百姓还老百姓
好了
整个后台一点都不好玩
我只好也跟着大人们看戏了
爷爷在戏场院里
一大堆看戏的人中间
搭了个小坐台
又宽敞又平坦
我每回都可以在上面躺着睡大觉
有一回
我挤进人堆里看爷爷
他刚好就一个人坐着看
还正值中午
阳光晒的热霍霍的
我就就着爷爷的怀里舒服了一大觉
不过
有时候我也有真愿意看的戏
一见到七品芝麻坐轿子
我就来劲
台上前两个后两个抬轿子的人
中间是山羊胡子芝麻县太爷
一步一扭的
在台上转这么一两圈
一边走一边还吆喝着
小唢呐吹的也是扭扭的响
一会儿上山坡了
一会儿要滩河了
一会儿急奔奔的跑了
一会儿荡悠悠的过桥了
每个脚步里都踩着唢呐音
我的心也早跟着上了台
紧接着
这县太爷一脸的滑稽相
三花脸
三片白（两眼、一鼻头）
眼睛老鼠般
急溜溜地转
帽子像个没柄的黑铁勺
两边还各挂根带着大铜钱的硬弹簧
这家伙一下轿
一开腔
我就有些好笑
带着一口的通俗话
还一个劲的呀呼呀呼嗨地唱
一会儿夸他芝麻权利大
一会儿夸他腰腹里钱财多
唱完了
就要审案子
像模像样的
眼贴着纸看状子
上上下下这么一低头一抬头就算看完
接着就把牢狱里的被告人拉上来
惊堂木
啪啪两下不言声
就要给犯人动刑法
只害的那牢狱人一个劲的哭喊冤
还有一种丑角儿
一上台
半说半唱
样子也滑稽
每回我也都爱看
最烦就是唱红、唱旦的
一上来
一嗓子就唱个没完没了
而黑脸包黑子
老是凶巴巴
还带点斯文
上来就是大嗓门“哈呼嗨……”
要是白脸子出来了
爷爷就指给我看
说不是好东西
是奸臣
我一看也果真
那家伙脸白的
看着就有种阴森森
有时候还给人露出些
贼切切的斜黑眼光
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东西
还有花脸武士很正派
出来说话也是一本正经
提刀上马
满身是股豪气
可我却不怎么喜欢
老觉得的是装的有点过分
本来长的就正派
还生着一身的粗壮肉
相比之下
我更喜欢像扮武生那样身手的演员
一身黑亮黑亮的夜行衣
扣子一排排的
还戴个特别的黑帽帽
靠右耳朵地方又垂个白毛球球
眉宇正中还画个显红道道
一出来在舞台上
三两下身手
我就有些眼馋
老想着自己啥时候也能来这么两手
在小伙伴堆里混成个一把手
可实在是好梦难成呀
事实上
我打看戏上学到的
仅仅有一种技艺
就是学抬轿子的扭扭
每场戏下来
只要演过这一出
我就自觉不自觉的
暗暗学
两手的五根指头先捻在一块向着怀里
再抬举到胸前
上上下下的忽闪
脚呢
摆成个外八字
一步一打弯的往里腿里颠
就这样
想像着周围的唢呐音
小步小步的往前凑
渐渐地
我妈看我学的还真像个样
就义务的见人就宣传
直搞的我都下不来台
到姨姨家看戏了
姨姨好热闹
知道我会扭这么两下子
就一个劲的给我鼓气
夹劝带唬兼引诱
声明门口扭到锅灶一摊
就给两块钱
我一听这话
心说
买卖倒是好买卖
可就是有些迈不开腿
这脸又发着高烧
怪难为情
好几次想着要开扭了
可满屋子的哗哗叫
就又把上来的一点勇气给压下去了
最后还是没能扭
大家对我也满失望
还果真以为我是烂的虚名呢
真是没套着好处
还跌了回脸
冤栽的很
其实这唱戏
除了这戏院子的老老少少外
最热闹的要数
戏院子周围那一排排杂货铺
卖吃的有
油条、麻花、草籽糕……
卖穿戴的有
裤子、外套、鞋底帽……
小姑娘、小媳妇们用的
头绳、卡子、袜子和手套……
小伙子、青年汉们用的
眼睛、戒指、皮带、香纸烟……
还有些玩气枪的、打台球的好地方
偶尔也开个放录像的
里面哇啦哇啦打的可热闹
可门票要要到你五块钱
真他妈邪门
也馋死人
可大多数店铺还是卖布的多
那会儿
家家基本上都很穷
没钱买人家早做好的衣服
布匹自然就卖的相当火
而外婆与妈也最爱逛这些小铺铺
每回我都跟着
知道妈这回口袋里有钱
就死拽硬磨的
盼望着能要到个小钱
妈见我们的可怜样
一回回眼巴巴看着人家吃冰棍、喝汽水
就有些来气
越发的不理我
实在看不惯我的脓包样
要么是拳头
要么是扭一把
给我吃记性
外婆多数时候看不惯
就又怪妈
还没好气的数落
悄悄地塞给个零花钱
我们也就不再尾随其后了
可实际上外婆也钱不多
外公每年给几个有限的钱
不是用来买布买鞋
就是用来添补家什
再说小外甥们这么多
这三天两天唱戏下来
天天盯着你要
也实在是给不起
不过四老舅也来看戏
他一直是一个人过
虽身上没几个钱
可来了见我们这帮小家伙
还是不忘五毛一块的给
所以我至今都感激着四老舅
他是个好人
姥姥那时候已年高
五个孩子
就四老舅最小
他一直在老母亲身边守着
也没寻思着早早成个家
就一直拖着
到如今还是一个人
日日里就知道抽烟喝酒
小屋里关着的大小都是些光棍
那帮家伙
也是不到夜里一两点不回家
看看他这吊儿郎当的日子
是不好
可我想
过长了年深日久的单身生活
又没有正经职业和想头
有谁能不寂寞
不憋出来杀人放火的就已经算不错
所以
我还要说
四老舅是个好人、正派人
哦！
其实我忘了说戏院子里的
另一幅特别图景
就是戏台的偏东北角
专门有个供奉各路神仙的地方
因刚好这位置有棵大杨树
又粗又高
粗的要两大人合抱
高的身子挺上屋顶老高
谁都从来没有上去过
也不敢上
村子里老早就传说
树身子里住着个神仙
故事原来是这样
最初时有个人爱在那树底下乘凉
坐着坐着身子整个就悬了空
这家伙就得意
以为自己成了仙
有了能耐
就到处宣传
编着说他牛屄有武功
一用气
身子就能悬浮在空中
大家听了
自然不信
就盼等着看他表演
没曾想到的是
这家伙果真在树底下浮了空
可大家也几乎被吓个半死
原来那树身子空洞洞里
住着条大蟒蛇
他那一浮一浮的武功
尽是大蟒蛇张着血盆大口
往上吸才出现
也幸好他命大
大蟒蛇吸力还不够足
要不然他早一命归西了
大伙知道后
就有些人人自危
一个个生怕
这家伙冷不丁哪天窜出来
到了谁家院里
那可就完啦
于是就一块合计出个办法
火药炸的干活
大伙先设计了个火药包
又仔仔细细找好了树洞口
就把炸药包绑到长杆杆上
像钓鱼样
把火药放到树洞里
当然前提是
上面装了足够长的捻子
和用足够长的杆子吊着
还要有一个力气足够大的人挑着
就这样
大蟒蛇是被解决了
可村里人
又突的暗吵吵起来
这大蟒蛇会不会已经成仙
还是个蟒仙
人家看着咱上金山好
是块风水宝地
想住下
没曾想
咱们却暗地里给人家放炮
有些太没情面
再说这村里的年景景
打炮响过后
就有些风不调雨不顺
五谷难丰登
更不要说五子有登科了
一年比一年背
于是想
还是的家家吃斋念佛
请回那老神仙
也好保的咱们一方平安、一方喜庆
打那后
这树上便挂起了方块红布
红布上还正正楷楷写着灵应两个大字
树下也常有婆婆媳妇啥的
烧纸插香
日子久了
人们也就一代代你传我说
人人看到这大槐树
心里也老生出股没名的圣洁
事实上
我们这乡里乡村的
年年唱回子戏
多数意思
不是感激着一方神灵把平安保
就是乞求着今秋明春
风风雨雨顺顺当当的好
用句俗话说
这戏呀
多数还是唱给他们神仙爷爷家听
所以
年年唱戏这会儿来了
村里面管事的
总不忘把各路神仙
请到大树下
和我们一块看戏
而每场开戏前
也总有老人们爬到大树跟地
烧纸、上香、磕头、许诺……
完了正式要开戏
就先在戏院子里
来两三个二踢脚
“嘣叭……嘣……叭……”的放上天
告诉天奶奶、天爷爷开戏了
也告诉村里的人开唱了
接着戏台上的乐队
就一猛劲的拍起了跑龙套
“chua ……chua……chua chua ……chua ……”
响一老会儿才正式开戏
可年年唱戏
我们家这小院子
也就少了一些寂寞
三三两两的生面人
难免跑进院子来上厕所
也有些爷爷爹的亲戚人
偶尔来看戏
（妈的亲戚大都在一村
要来了二老舅、四老舅也是找外婆）
其实唱那么多年戏
我们家几乎没有正儿八经热闹过
倒是闲杂人等
时常进进出出
有一回
一个看上去像耍钱的家伙
跟爷爷说
想在我们家住夜
还带吃饭
也许是爷爷同意了吧
这家伙
只住了一晚
第二天给柜上丢下五块钱
就走了
还有一年唱戏
小院里全家照过回相
我当时正在戏院里玩
又想爬戏台
被妈的大嗓子喊回了家
大家早准备好了
我急着跑到左边空给我的位置
也忘了把裤腿编下去
就照完了
这张照片我当时没印象
后来常拿起来看
（是我收藏着）
那张是全家人笑的最灿烂的照片
爷爷坐在中间抱着三狗
含着满脸的笑
爹和妈在后面
一脸的年轻、清瘦
笑容却是真灿烂
哥哥在爷爷右边
闭着嘴还歪着
眼睛像是被太阳刺着了
微微有些迷蒙的样子
我则站在爷爷的右边
肉鼓鼓着个脸
没点表情
眼神有些向上飘
没看正路
三狗呢
还很小
嫩兮兮的只是犯傻
整个照片呢
为了看上去不太凌乱
特地在后面
挂了块盖被子的毯子
不过老屋的影子还是清晰可见
我为什么说喜欢这张照片呢
是因为
在那个年月里
我几乎没能见过
我的任何一位亲人那难得的灿烂笑容
虽然她只是一瞬间的
但在我看来却是永恒的
这串微笑
就好像戏台对面的各路神仙
相信他们在看戏着迷的时候
也笑过了
笑的跟大肚弥勒佛一样
笑的跟照片上的我们一样
使我每每看到
都会听着一串串爽朗朗的笑
其实这就是佛心
这就是法力无边
这就是那些微笑为什么永恒
2004-12-4
